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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46年7月12日,夜。
江苏,海安。华中野战军司令部。
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,盛夏的溽热混合着田野里水稻的气息,一丝风也没有。指挥所里,一盏孤零零的马灯,光晕在地图上摇曳,将巨大的苏中平原分割成明暗交错的色块。
粟裕一动不动地站在地图前,已经很久了。
他身材并不高大,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布衬衫,领口的扣子解开着,但此刻,他沉默的背影却如同一座山,沉稳得让周围紧张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他的目光,像两枚钉子,死死地钉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蓝色箭头上。
每一个箭头,都代表着一支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,代表着一门美式榴弹炮,一辆十轮卡车,和成千上万名士兵。十二万大军,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铁网,从南、西、北三个方向,朝着他脚下这片名为“苏中解放区”的土地压过来。
而粟裕手中,能调动的野战部队,只有三万余人。
四比一。
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数字。
「司令员,这是刚刚收到的敌情通报。」
参谋长陈丕显轻手轻脚地走进来,将一份电报放在桌上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生怕惊扰了粟裕的思索。
粟裕没有回头,只是微微偏了偏头,用眼角的余光示意自己知道了。
灯火下,他的侧脸棱角分明,眼神里是一种外人难以读懂的深邃。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险境,十年血战,九死一生,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炼得比钢铁还要坚韧。但这一次,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。
压力,不仅仅来自于十二万大军。
更来自于这盘棋的对手——李默庵。
黄埔一期,陈赓、胡宗南的同期同学,国民党第一绥靖区司令官。这不是一个草包将军,而是一个科班出身、心思缜密的职业军人。他没有采取猛烈突进的战术,而是选择了最稳妥、也最毒辣的“梳篦式”推进。十二万大軍,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,像一把巨大的铁梳子,一寸一寸地梳理苏中平原的每一寸土地,企图将粟裕的部队彻底挤压、分割、最后消灭在长江边上。
指挥所里,只有挂钟单调的“滴答”声,和地图旁那台电台里偶尔传出的“滋滋”电流声。
粟裕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却异常清晰。
「把第1师和第6师的最新位置,再标一遍。」
「是。」
一名年轻的参谋应声上前,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小心翼翼地画着。
粟裕的目光随着铅笔的移动而移动,脑海里,整个苏中战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盘。无数的数据在飞速计算:敌我兵力、火力配置、行军速度、后勤补给、士气状态……
他知道,按照常规的打法,等待他的只有失败。防守,凭三万疲惫之师,根本守不住如此漫长的防线;撤退,一旦放弃苏中,华中解放区将门户大开,后果不堪设想。
唯一的生路,就在于“攻”。
以攻为守。
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。在十二万大军的铁壁合围中,主动出击,就像一个被围困的棋手,不但不固守阵地,反而要跳出棋盘,去吃掉对手的棋子。
这需要何等的胆魄和算计。
「命令,华中野战军主力,立即向宣家堡、泰州一线秘密集结。」
粟裕终于转过身,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但目光却亮得惊人,仿佛两团燃烧的火焰。
指挥所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。
宣家堡、泰州?那不是敌人进攻的锋芒所在,而是敌人兵力相对薄弱的结合部!司令员不打算正面迎敌,而是要……主动出击,去掏敌人的腰眼!
「司令员,这太冒险了!」一位师级干部忍不住说道,「我们的兵力……」
「兵力不足,才更要主动。」粟裕打断了他,语气斩钉截铁,「李默庵的网很大,但网眼也大。他以为我们会被动防御,我就偏要打出去。他以为我会先打强敌,我就偏要先敲掉他最弱的那一颗牙齿。」
他走到桌边,拿起那份刚刚送来的敌情通报,手指重重地敲在上面一个名字上——整编第83师,李天霞部。
「就从这里开始。告诉部队,我们的目标,不是守住哪座城,也不是保住哪条路,而是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。用我们手中的拳头,砸开他这张铁网!」
命令,通过电波,迅速传达到了华中野战军的每一个角落。
黑暗中,无数的战士悄悄地从战壕里爬出来,整理好行装,开始朝着指定的方向,开始了夜间行军。没有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,他们只知道,跟随他们的司令员粟裕,去打一场谁也看不懂的仗。
1946年7月13日,凌晨。
宜泰战斗,打响了苏中战役的第一枪。
这一枪,不仅震惊了对手李默庵,也让整个中国的目光,都聚焦到了这片不起眼的江北平原上。一场持续了四十五天,被后世称为“七战七捷”的军事奇迹,就此拉开了序幕。
02
要理解粟裕这石破天惊的第一步,必须将时钟拨回到一个月前。
1946年6月,历史的十字路口。
抗日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,和平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,但对于中国的最高统治者蒋介石而言,这片他名义上统一的土地,还存在着一个让他无法安睡的“心腹之患”。
他早已下定决心。
6月26日,随着他一声令下,数十万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,撕毁了“双十协定”,悍然向地处中原腹地的解放区发起了猛烈进攻。
全面内战,就此爆发。
蒋介石的第一步棋,经过了深思熟虑。中原解放区,由李先念率领,像一颗钉子,楔在南京、武汉之间,但它四面受敌,地形狭窄,是最容易被拔掉的一颗钉子。蒋介石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“开门红”,来向全中国、乃至全世界展示他的强大武力。
中原的炮声,如同一道信号。紧接着,蒋介石的第二步棋,就落向了华东。
目标,苏中。
在国民党的作战地图上,苏中解放区的位置,比中原解放区好不了多少。它北靠淮海,南临长江,西面是津浦铁路,东面是大海。三面,都被国民党重兵集团死死环绕。
更为关键的是,长江对岸,就是国民政府的统治核心——江浙沪地区。
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酣睡?
在蒋介石看来,苏中的粟裕,就是睡在他枕边的一只猛虎,必须尽快除掉。
于是,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,开始向苏中撒去。
第一绥靖区司令长官,李默庵,成为了这张大网的总指挥。
李默庵,这个名字在当时的国民党军中,分量极重。
他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的毕业生,与陈赓、左权、胡宗南、杜聿明等人是同期同学。他参加过北伐战争,经历过十年“剿共”,更在抗日战场上屡立战功,是国民党军队中为数不多的既有资历、又有实战经验的将领。
蒋介石将华东战场的首战交给他,足见其信任与器重。
李默庵也没有辜负这份“厚望”。他调集了整编第21师、25师、49师、65师、69师、83师,以及第七交通警察总队等精锐部队,总兵力超过十二万人。这些部队,大多是抗战时期屡立战功的王牌,许多士兵和中下级军官都经历过正面战场的洗礼,战斗经验丰富。
更重要的是,他们的装备,已经焕然一新。
得益于美国的军事援助,这些部队普遍换装了美式装备。士兵们头戴M1钢盔,手持M1903春田步枪或是汤姆逊冲锋枪,班组里配备着勃朗宁轻机枪,团一级则拥有美制M2重机枪和60毫米迫击炮。师一级,更是有美制75毫米山炮甚至105毫米榴弹炮提供火力支援。
这样的火力配置,对于仍然以“小米加步枪”为主的华中野战军来说,几乎是碾压性的。
李默庵的司令部里,美军顾问的身影随处可见。他们帮助制定作战计划,协调后勤补给,训练部队使用新式武器。在他们看来,这场即将到来的“剿匪”战争,不过是一场现代化的军事演习。
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,李默庵显得信心十足。
他没有像其他一些国民党将领那样,急于求成,搞什么“中心开花”或者“长驱直入”。他太了解共产党军队的游击战术了。他选择了最笨,但也最有效的方法——“梳篦战术”。
他将十二万大军,分成几个梯队,齐头并进,像一把巨大的梳子,从西向东,一寸一寸地梳过去。每占领一个地方,就迅速建立据点,修筑工事,巩固后方,绝不给对手留下任何迂回穿插的空间。
他要用绝对的实力,堂堂正正地将粟裕的部队压垮、碾碎。
在他看来,粟裕唯一的选择,就是放弃苏中,向北撤退到山东。而他要做的,就是在撤退的路上,不断地消耗对方,最好能寻找到一个机会,与华中野战军的主力进行一场决战。
一场他稳操胜券的决战。
南京方面,更是乐观情绪弥漫。国防部的参谋们甚至已经开始讨论,在“收复”苏中之后,如何进行“绥靖”和“清乡”工作了。
没有人相信,粟裕敢于在这样的铁壁合围面前,主动出击。
更没有人能想到,粟裕选择的第一个目标,竟然是李天霞的整编第83师。这支部队虽然不是李默庵手下最强的王牌,但也绝非软柿子。
然而,粟裕看到了李默庵这张大网中,一个微小,却致命的漏洞。
李默庵的“梳篦战术”,虽然稳妥,但十二万大军的齐头并进,部队与部队之间,必然存在结合部。而为了保持推进速度,各个部队的行动不可能完全同步,这就给了粟裕利用时间差和空间差的机会。
他敏锐地察觉到,当李默庵将主力集中于正面,准备向海安推进时,其侧翼的宜泰地区,兵力相对分散,防备也最为松懈。
这,就是战机。
存人失地,人地皆存;存地失人,人地皆失。
这是远在延安的毛泽东,为解放战争定下的核心战略方针。
粟裕,无疑是这个方针最深刻的理解者和最坚决的执行者。他从一开始,就没有打算和李默庵去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。他的眼里,只有一样东西——敌人的有生力量。
打掉你一个师,我就赚了。丢掉一座城,没关系,只要我的部队还在,这座城早晚会回来。
именно на основе этой, казалось бы, простой, но глубоко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военной мысли, Су Юй принял свое, казалось бы, безумное решение。
夜色中,三万人的部队,像一条无声的巨蟒,悄悄地绕开了李默庵大军的锋芒,朝着他柔软的腹部,露出了致命的毒牙。
03
1946年7月13日,夜幕降临。
宣家堡,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镇,今夜却成为了决定苏中战役走向的第一个支点。
华中野战军第1师和第6师的战士们,已经在这里悄悄地潜伏了一天。盛夏的草丛里,蚊虫肆虐,汗水湿透了每一个人的军装,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。他们在等待,等待着总攻的信号。
粟裕的作战意图非常明确:集中绝对优势兵力,用牛刀杀鸡,速战速决,敲掉敌整编83师下属的第19旅。
战斗在午夜时分准时打响。
沉寂的黑夜被骤然撕裂。无数的炮弹呼啸着划破夜空,砸向了宣家堡和泰州守军的阵地。早已准备多时的突击队,如同下山的猛虎,从四面八方冲向了敌人的防线。
驻守在这里的国民党军队,完全被打懵了。
在他们的计划里,应该是他们去进攻,怎么也想不到,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“共军”,竟然敢主动摸上门来,而且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之势。
许多士兵,甚至还没来得及从睡梦中反应过来,就被冲进营房的解放军战士缴了械。
战斗进行得异常顺利。
不到三天时间,宜泰战斗便宣告结束。国民党守军三千余人被歼灭,十门美式山炮,两百多挺轻重机枪,以及堆积如山的弹药和物资,都成了华中野战军的战利品。
首战告捷!
消息传到华野司令部,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但粟裕的脸上,却没有丝毫的喜悦。
他知道,这仅仅是开始。
真正的考验,现在才刚刚到来。
果然,李默庵的反应极快。
当宜泰地区遭到攻击的消息传到他的指挥部时,他立刻意识到,自己小看了粟裕。
他立即判断出,华中野战军的主力,此刻正集中在宜泰地区。这是一个围歼粟裕主力的绝佳机会!
一道道命令从他的司令部发出。
他命令距离最近的整编第49师,立即轻装简从,火速偷袭华野主力的大后方——如皋。
这是一招非常狠辣的“围魏救赵”。
如皋是苏中解放区的核心城市之一,不仅是华野重要的后勤基地,更是指挥中枢的所在地。一旦如皋失守,粟裕集结在宜泰的主力,将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。
李默庵的算盘打得非常精。他就是要逼着粟裕回援,然后在半路上,用他早已布置好的重兵集团,将华野主力一举吃掉。
一场更大规模的战斗,在如皋周边地区,迅速酝酿。
然而,李默庵快,粟裕比他更快。
在李默庵调兵遣将的同时,粟裕的情报系统也已经高速运转起来。敌整49师的动向,几乎是实时地摆在了他的作战地图上。
「好啊,他想掏我们的心窝子,我们就断他的手臂!」
粟裕看着地图,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对手送上门来的机会,岂有不吃之理?
他当机立断,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:刚刚打下宜泰的部队,不做任何休整,立刻进行超过五十公里的急行军,掉头南下,迎击偷袭如皋的敌整49师。
这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决策。
战士们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。许多人刚刚结束一场血战,脚上打着血泡,身上带着伤,却要在酷暑之中,进行一场疯狂的长途奔袭。
但军令如山。
华野的部队,再一次展现出了他们惊人的意志力和纪律性。
7月18日。
当敌整49师师长王铁汉,率领着他的部队,耀武扬威地逼近如皋城下,以为胜利唾手可得时,他做梦也想不到,一张巨大的包围网,已经在他的周围悄然张开。
粟裕指挥着日夜兼程赶到的华野主力,从四面八方,将整49师死死地包围在了如皋东南的一片开阔地带。
王铁汉,瞬间从猎手变成了猎物。
战斗的惨烈程度,远超宜泰。
整编49师,是国民党的精锐部队,官兵训练有素,装备精良。被包围之后,他们迅速构筑环形工事,拼死抵抗,同时不断地向李默庵呼叫救援。
李默庵也急了,他严令周边的部队,不惜一切代价,向如皋靠拢,为49师解围。
整个苏中战场,瞬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。
一方要拼命地“吃”掉被围的敌人,另一方则要拼命地“救”出被围的部队。
粟裕非常清楚,这是一场典型的“围点打援”战役。成败的关键,就在于能否在敌人的援军赶到之前,解决掉被包围的王铁汉。
他将自己手中的预备队,全部投入了战场。
「告诉部队,不惜一切代价,在两天之内,解决战斗!」
血战,持续了两天两夜。
喊杀声,枪炮声,响彻云霄。阵地几度易手,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。
最终,华中野战军凭借着更为顽强的战斗意志和更为灵活的战术,成功地攻破了敌人的核心阵地。
敌整编49师师部,下属的26旅全部,以及79旅大部,共一万余人,被彻底歼灭。师长王铁汉,化妆成普通士兵,侥幸逃脱。
各类火炮近两百门,轻重机枪五百余挺,以及足以装备几个团的美式步枪,再次成为了华野的战利品。
如皋大捷!
这怎么看,都是一场无可争议的巨大胜利。
然而,远在南京的国防部,和身处第一绥靖区司令部的李默庵,却似乎并不这么认为。
李默庵在给南京的战报中,轻描淡写地将这场万余人被歼的战斗,形容为一次“小挫”。
他甚至还有些高兴。
为什么?
因为在他看来,虽然王铁汉的49师损失惨重,但粟裕的部队,在歼灭了他的部队之后,也因为担心被自己的援军包围,而主动撤走了。
华野主力撤走后,他的后续部队,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空城如皋。
在他的作战计划里,“占领城市和交通要道”是首要目标。现在,他丢了一个师,却拿下了如皋这座重镇。
在他看来,这笔“买卖”,不算太亏。
甚至,可以称得上是“不错的结果”。
这种奇特的逻辑,让华野的指战员们感到不可思议,但也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到,他们的这位对手,在战略思想上,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盲区。
而这个盲区,即将被粟裕,无限地放大。
04
如皋的失利,并没有让李默庵警醒。
恰恰相反,他认为自己的战术是成功的。
粟裕虽然打了两个胜仗,但毕竟丢掉了如皋。在他看来,这证明“共军”无法进行阵地战,只能依靠偷袭和运动战。只要自己继续稳扎稳打,步步紧逼,不断压缩对方的生存空间,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自己。
于是,他调整部署,将七个旅的重兵集团,对准了苏中的另一个重镇——海安。
他要逼迫粟裕进行决战。
一场在他预设的战场上,进行的堂堂正正的决战。
此刻的华中野战军,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。
连续的急行军和高强度作战,部队已经极度疲惫。弹药消耗巨大,伤员也急需安置和休整。
面对来势汹汹的七个旅敌军,华野内部,出现了不同的声音。
是打,还是撤?
打,以疲惫之师,去硬碰兵力、火力都占绝对优势的敌人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
撤,海安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,一旦放弃,整个苏中将再无险可守。
所有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粟裕的身上。
粟裕再一次展现了他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决断力。他将情况详细地报告了中央军委,并提出了自己的方案:
在海安,打一场运动防御战。
核心目标,不是守住海安,而是在防御的过程中,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,同时保存我方的有生力量。
这是一个非常精妙的战术安排。它既回应了部队内部主张坚守的情绪,又坚持了“歼敌为主”的核心思想。
得到了毛泽东的批准后,粟裕的命令迅速下达。
他并没有将主力部队全部投入海安的防御,而是仅仅派出了第7纵队的三千余人,负责正面阻击。而他的主力部队,则悄悄地撤到了海安外围,进入了休整状态。
7月30日,海安保卫战打响。
李默庵的七个旅,如同潮水一般,从几个方向,向海安发起了猛攻。
一时间,飞机、大炮、重机枪的火力,将小小的海安镇,变成了一片火海。
负责防御的7纵指战员,依托着早已修筑好的工事,与数倍于己的敌人,展开了殊死的搏斗。
战斗异常惨烈。
阵地被炮火一遍又一遍地翻耕,许多战士,在牺牲之后,甚至都找不到完整的遗体。
但他们,没有后退一步。
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,在海安城下,构筑起了一道让敌人无法逾越的钢铁防线。
从7月30日,到8月3日,整整五天五夜。
李默庵的部队,除了丢下三千多具尸体之外,一无所获。
他们怎么也想不通,装备简陋的“共军”,为何拥有如此顽强的战斗力。
然而,就在李默庵准备投入更多兵力,不惜代价也要拿下海安的时候,8月3日夜里,守城的华野部队,却悄无声息地,主动撤离了海安。
李默庵的部队,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,占领了这座他们梦寐以求的城镇。
这个结果,让李默庵感到有些困惑,但更多的是得意。
他立刻向南京发去捷报,宣称“经过激战,我军成功攻占海安,歼敌无数,从作战计划上,我部达到了目的”。
国民党上下的媒体,也开始大肆宣传“海安大捷”。他们宣称,“苏中匪军一败涂地,伤亡过大,已无力再战”,国军即将“对泰州、海安、李堡以南一线展开全面清剿”。
一时间,国民党控制区内,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盲目乐观的情绪。
他们都认为,苏中的战事,即将结束。
然而,他们高兴得太早了。
他们以为的“胜利”,恰恰是粟裕为他们精心准备的,一个巨大的陷阱。
华野主力,通过海安保卫战,不仅成功地拖住了敌人,更赢得了一段宝贵的休整时间。与频繁调动、疲于奔命的国军相比,此刻的华野,才是真正的以逸待劳。
粟裕,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,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。
而骄兵,必败。
机会,很快就来了。
李默庵在占领海安之后,认为华野主力已经元气大伤,不足为虑。于是,他开始分兵,对占领区进行“清剿”。
这种分兵,立刻就造成了兵力的分散。
尤其是驻守在李堡地区的部队,更是因为换防,出现了指挥上的混乱和兵力上的空档。
这个稍纵即逝的战机,被粟裕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还没等国军的“清剿”开始,粟裕的反击,再一次如同闪电般降临。
8.月10日晚,华中野战军第1师,如同神兵天降,突然出现在了李堡。
此时的李堡,正处于新旧部队换防的混乱之中。守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,1师的两个主力团,就已经像两把尖刀,插进了镇子。
拂晓时分,战斗基本结束。守军残部仓皇逃向杨家庄,结果,在半路上,就遇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华野打援部队。
与此同时,从海安出发,前来接防的国民党军第21团,对李堡发生的一切,毫不知情。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,哼着小曲,做着“清剿”的美梦。
最终,他们的美梦,在半路上,被华野的伏兵,彻底打碎。
整个李堡战斗,粟裕利用敌人指挥混乱和情报不通的弱点,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和信息差。
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,全歼国民党军九千余人。
这一次,面对着实实在在的战报,李默庵再也无法用“达到了作战目的”来搪塞了。
他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场失利。
苏中战役的第四捷,让整个国民党南京统帅部,都感到了震惊。
他们开始意识到,苏中的粟裕,可能比他们想象中,要难对付得多。
05
李堡的失利,让李默庵颜面尽失。
他开始调整部署,加强了海安、如皋、南通等地公路沿线的控制,将兵力收缩,企图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,阻止华野部队的穿插活动,并伺机北上,进攻华野的核心地区两淮。
然而,此刻的粟裕,声望和信心都已经达到了顶峰。
连续的胜利,不仅缴获了大量的武器装备,极大地补充了自己,更重要的是,极大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。
远在延安的毛泽东,更是对苏中战场的表现,给予了极高的评价。
8月13日,中央军委直接给粟裕发来电报:
「苏中分散之敌,利于各个击破,望再布置几次作战。……你们如能彻底粉碎苏中蒋军之进攻,对全局将有极大影响。」
这封电报,既是鼓励,也是期望。
粟裕深知,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。苏中战场,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局部的战役,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标杆,成为了向全国各个解放区展示,如何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,通过内线作战,粉碎国民党军进攻的典范。
他必须,也只能,继续打下去,继续赢下去!
第五次战斗的目标,被粟裕选定为丁堰、林梓地区的国民党交通警察部队。
这些所谓的“交警”,实际上是国民党用美式装备武装起来的特务武装,其战斗力甚至比一些正规军还要强。他们盘踞在南通至如皋的交通线上,非常嚣张。
毛主席在电报中专门提到“即如交通总队,凡能歼灭者一概歼灭之”,粟裕决定,就拿他们开刀。
8月21日晚,华中野战军第5旅和第9纵队的部分部队,如神兵天降,突然对丁堰、林梓发起了猛攻。
战斗持续到23日,国民党五个交警大队,以及整编49师26旅的残部,共三千余人,被干净利落地全部歼灭。
南通至如皋的交通线,被彻底切断。
第五捷,完成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另外两场重要的战斗,也相继展开。
在苏中的西线,邵伯镇。
国民党整编25师,绕道进攻邵伯,企图从背后威胁两淮。
负责防守邵伯的,是华中野战军第10纵队和地方部队。他们的兵力,处于绝对劣势。
关键时刻,一支传奇的部队,出现在了战场上。
他们就是刚刚从中原战场,历经千难万险,成功突围出来的,由皮定均率领的部队。这支只有五千余人的部队,在突围过程中,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,被誉为“皮旅”。
此刻,“皮旅”作为机动力量,被投入到了邵伯保卫战中。
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,和灵活机动的战术,像一把尖刀,反复穿插、袭扰,将兵力数倍于己的敌整25师,死死地挡在了邵伯镇外,寸步难行。
从23日到26日,敌整25师付出了两千余人伤亡的代价,最终也未能越过邵伯一步,只好狼狈撤退。
邵伯保卫战,取得了胜利。是为第六捷。
而在苏中的核心战场,最大规模的一场决战,也即将上演。
李默庵在连续受挫之后,终于被激怒了。
他孤注一掷,调集了绝对主力——整编第99旅,以及多路援军,沿着如皋至黄桥的公路,大举进攻,企图寻找华野主力进行决战。
粟裕等待的,就是这个机会。
他要在这里,与李默庵,进行一场最后的摊牌。
他将华野最精锐的第1师和第6师,全部集结在了如黄公路的两侧。
8月25日,当敌99旅大摇大摆地进入华野预设的伏击圈后,粟裕一声令下,埋伏在公路两侧的部队,如猛虎下山,突然杀出。
敌99旅,瞬间被拦腰斩断,分割包围。
李默庵急忙命令周边的部队火速增援。
但粟裕早已料到此招。他部署了专门的打援部队,在半路上,层层阻击敌人的援军,让他们只能听着99旅的哀嚎,却无法靠近一步。
战斗,从25日,一直持续到27日。
最终,骄横的敌整编99旅,连同其多路援军,共计一万七千余人,被华中野战军彻底歼灭。
如黄路大捷!是为第七捷!
至此,在短短的四十五天时间里,粟裕指挥着兵力处于绝对劣劣势的华中野战军,与十二万国民党精锐,连续打了七场大仗。
七战七捷!
共计歼灭国民党军五个旅又五个交通警察大队,合计五万三千余人。
这是一个足以载入世界军事史册的辉煌胜利。
然而,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,再次上演。
当粟裕和他的部队,正在清点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时,李默庵,这位七战七败的指挥官,却在南京,向蒋介石汇报,声称苏中战役,取得了“辉煌的胜利”。
他甚至,将这场战役,定义为“双赢”。
这究竟是自欺欺人,还是另有隐情?
06
李默庵的“双赢”论,并非完全是信口开河的胡言乱语。
它背后,反映出的,是国共两党在最高战略层面,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。
我们不妨站在李默庵的角度,复盘一下整个苏中战役。
他的作战目标是什么?
从一开始,国民政府和蒋介石交给他的任务,就非常明确:“以抢占城市和交通要道为主要目标。”
从这个角度来看,李默庵的任务,完成得“不错”。
第一战,他虽然损失了三千多人,但主力部队的推进计划没有受到影响。
第二战,他虽然丢了一个整编师一万多人,但他拿下了重镇如皋。
第三战,他虽然又丢了三千多人,但他最终占领了海安。
……
等到第七战打完,粟裕的华中野战军,因为连续作战,人员和物资消耗也达到了极限,同时,为了策应其他战场的行动,主力开始陆续向北转移。
李默庵抓住这个机会,指挥部队,几乎是“兵不血刃”地,占领了整个苏中解放区。
所以,从最终的结果来看,李默庵确实是“占领”了苏中地区所有的城镇和交通要道。他完成了蒋介石交给他的“战略任务”。
因此,国民政府不仅没有因为他损失了五万三千多人而降罪于他,反而对他进行了嘉奖。
这就是李默庵敢于宣称“双赢”的底气所在。
他赢了“地”。
而粟裕呢?
粟裕的目标,从始至终,也只有一个:“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,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。”
从这个角度来看,粟裕更是取得了无可争议的巨大胜利。
他用三万人的兵力,不仅挡住了十二万大军的进攻,还在运动战中,吃掉了对方五万三千多人。
这五万三千人,大多是装备精良、训练有素的国民党精锐。他们的损失,是李默庵无论占领多少空城,都无法弥补的。
更重要的是,通过这七场战斗,粟裕缴获了难以计数的武器装备。这些美式的大炮、机枪、步枪,迅速地装备了华中野战军。
此消彼长之下,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,发生了微妙,却又根本性的变化。
粟裕赢了“人”。
这,就是所谓的“双赢”。
一个赢了面子,一个赢了里子。
一个看似占领了棋盘,却丢掉了大量的棋子;另一个看似放弃了地盘,却吃掉了对手的关键力量。
以管窥豹。
苏中战役,就像是整个解放战争的一个缩影。
国民党的战略思想,始终停留在对“地”的执着上。他们迷信于占领大城市,控制交通线,认为只要将地图涂成蓝色,就是胜利。
为了这个目标,他们不惜投入巨大的兵力,去进攻、去占领。哪怕在这个过程中,部队被大量歼灭,也在所不惜。
这种打法,在战争初期,看似声势浩大,节节胜利。但本质上,是一种极其奢侈的消耗战。
而共产党的战略思想,则完全不同。
毛泽东,这位出身于湖南山村的战略家,用最朴素,也最深刻的语言,总结了这场战争的本质:
「存地失人,人地皆失;存人失地,人地皆存。」
只要我的部队还在,我的有生力量还在,那么,暂时失去的土地,早晚有一天,我会连本带利地拿回来。
而如果为了守住一块没有战略价值的土地,把我的部队拼光了,那么,这块土地,就真的永远失去了。
苏中战役结束不久,当李默庵还在为自己“收复”苏中而沾沾自喜时,粟裕率领着经过休整和补充、实力大增的华中野战军,与山东野战军会师,组建了华东野战军。
一支让整个国民党军队都为之胆寒的铁军,就此诞生。
后来的故事,我们都知道了。
孟良崮上,张灵甫的整编74师灰飞烟灭。
淮海战役中,杜聿明集团被重重围困,数十万大军土崩瓦解。
国民党在解放战争初期,靠着巨大的消耗所占领的那些城市和土地,最终,都原封不动,甚至加倍地,吐了出来。
历史,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,证明了那句朴素真理的正确性。
李默庵的“双赢”,最终,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独输。而他本人,也在这场历史的洪流中,逐渐黯淡下去,成为了一个伟大胜利的注脚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《粟裕战争回忆录》《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》《国民党将领对解放战争的回忆》《淮海战役:一个时代的转折点》《党史》期刊相关论文及解密档案正规配资平台推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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